◎崔頔
薄薄的铜片上浮现出生动精致的图案,有麒麟送子,有龙凤祥云,雕刻的图案精巧细致。原以为金属制品很重,拿起物品发现,铜片的背面向内凹进去,其本身重量很轻。
作品的主人,64岁的吴中凤告诉我们:“这个工艺叫做北京蒙镶。”这是一项利用金属延展性的工艺。手艺人通过点錾的方式,在金属上进行雕刻,并经过火的融合,来完成作品。
北京蒙镶工艺是蒙藏民族金属工艺与汉族金属工艺的结合与继承,兼具藏传佛教古朴、大方和皇家用品的精美与华丽。这曾经是清代皇家传承工艺,也是寺庙佛像和宗教法器的常用技艺。上个世纪70年代,柬埔寨国王西哈努克在母亲去世时,专程到中国定制灵盒,用的就是蒙镶技艺。
手艺活
吴中凤是北京蒙镶工艺代表性传承人之一,刚刚接触蒙镶时,不满十六岁。她工作的元件厂里有两个蒙镶车间,当时她不懂,刚进来就看见黑咕隆咚的胶版、土疙瘩一般的铜片、叫不上名字的电子设备。老手艺人也是古董似的,永远拿着锤子敲敲打打。
北京安定门外的荣和铜铺是当代蒙镶的起源。年,在京的錾铜艺人石荣开了这间铺子,专门承做来自蒙古、西藏的寺庙佛像、宗教法器和宫廷的金银礼乐仪仗器。荣和铜铺的手艺活被誉为京城第一,尤其擅长佛像。
吴中凤最后一任师父康文生曾在北京荣和铜铺中学艺,与当时创始人的儿子石醒非相识。解放以后,北京的手艺人组织起来,进入北京金属工艺厂。吴中凤就在这里遇到了她的师父。
八年的训练沉淀着她的心性。她从师父那里学到了手艺,手艺逐渐精湛,也带上了自己的徒弟。
一件成熟的蒙镶作品要经过多次精心加工,耐心和细致不可或缺。在北京蒙镶十几道工序中,“三火胶”和“阴点阳錾”是制作蒙镶的开始。
第一步是熬胶。熬胶的屋中昏暗,四面是黄褐色的泥土墙壁,地上两块砖头上架着火堆,吴中凤的徒弟蹲着,手拿一口锅在火焰上不停摇晃,时不时向里面加一些松香、食用油和白土,棕色的胶如面一般凝稠柔软。每一加料都有讲究,不加白土,则会太稀,多加油会变软,多放松香会变硬。掌握好胶的黏稠度和软硬度之后,徒弟把胶灌进喇叭形的容器内部,让其凝固。
下一步是阳錾,徒弟将银器裹在胶的外面,胶成为银器下的保护层。之后,他在银器表面贴上画稿,用锤子和尖头錾子沿着画稿上的线条连续敲击。之后,徒弟撕掉表面的画稿,换回平头錾子,对准蝙蝠周围空白处,每一锤下去,银器的表面就向下凹一片。
阳錾过后是阴錾,徒弟把錾子伸进银胎的喇叭口里,对准要突起的位置,由内向外轻点,蝙蝠的肩膀棱和翅膀尖向上突起。
最后是一道画龙点睛的工序。蝙蝠身上的羽毛紧凑细腻,要求手艺人动作快速流畅,准确无误。蝙蝠眼睛是直径一毫米左右的圆圈,必须一錾到位。这些细节在錾刻前要再次往器胎里灌胶,錾工只能由技艺纯熟的手艺人来完成。
这一次轮到了吴中凤。
吴中凤直直地坐着,穿一件碎花衬衫,袖子的纽扣没扣上,一路卷到胳膊肘,她的头发自然卷起,被她扎在后面,有一丝垂下来,她也没在意。她低着头,嘴唇微抿,戴着眼镜,手拿錾子在银器上轻盈点动,银器上的蝙蝠栩栩如生起来。
活着
吴中凤的爷爷过去是一位珠宝商,曾在上海南京路做经理。父亲一直在香港接受教育,因生意来到北京。在她眼中,父亲是一个有格调的人,他会拉小提琴、会跳舞、写书法,举止温文尔雅。每个周末父亲带她去西单吃饭、听相声、去跳交际舞。
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。六十年代,她的命运随这段历史颠沛流离。小学四年级时遭遇“文革”,中学期间,她没能进得去教室。每天早晨四点,她帮母亲一起扫街,母亲扫主干道,她扫一条辅街。父亲在那段时间去世。她发愿要担当起这个家庭。
时代让身份敏感的青年人满身贫瘠。分配工作时,前三个工厂没有要她。老师见她不错,推荐给北京金属工艺厂。之后,她成为工厂的一位播音员。三个月后,她下了车间,接触到蒙镶。
那一年,她不满十六岁,依然保持家庭里优雅的活动习惯。按时上班,下班出去玩。夏天游泳,冬天滑冰,晚上回来做师父留下的作业,两天画一张画。第二天早上她得提前去给师父倒茶。
七十年代末迎来了一丝转机。年恢复高考,第二年,吴中凤走进考场。缺了这么多年课,她心里明白自己一定考不上,但想尝尝坐在考场里的感觉。她开始给自己找压力,三年的课,一年补上。她拒绝同事给她介绍对象,心甘情愿接受工资不涨的事实,最后的十二天里,她请假闷头复习,随后走上考场。而最终,因为几分之差,大学的门没能向这个学生开放。
家族的大起大落让吴中凤早熟通透。她意识到好会伴随着不幸,不幸会伴随着好,几十年的沉浮中,她看得明白,却从来不说。“我能活着就特别好。”
九龙壁
年,吴中凤差一点死去。
那一年她有了新的尝试——制作錾金九龙壁。原先,她有其他的选择,有人邀请她去做法门寺地宫的文物,出价万,有人想包揽她之前的作品,对她保证“你的东西有多少我要多少”。她没听,带着一帮人跑到与世隔绝的乡村待了六年。
在吴中凤眼中,钱会让人变得无聊。她做事靠“喜欢”驱使。喜欢的东西才有价值,不喜欢的,就没有意义。而钱会散乱人生的方向。
挑人,她有自己的一套标准:品行好,技术好,最关键的是不能有邪念。原先她想招20个人,到最后只剩下八个人。徒弟们做前面的基础,吴中凤检查把关,每一道工序最后都经过她的手。
两件工作服,两副沾水的手套,两把焊枪。这是吴中凤工作时的配置。她站在一个一米多大的碳盘子前奋力挥舞,一千八百度的火苗从中喷出。即使距离也需要经过精确测量,30公分是标准。离远了,空气烤不热,离近了自己承受不了。为了防止金属受热不均匀变形,她必须一点点加热并保持空气恒温。两个小时里,她大汗淋漓,“热得像飘起来一样”。
超越自我有时是危险的。在之后两次修改之中,她不断自我怀疑,“看到这东西我都要疯了”。她躁动、失眠、抽搐,有一段时间无法集中精力。她想过死亡。但转念又想:“要是我不干了还有谁能干这个。”别人也劝她:“你干不了,没人能弄得了这个。”
她住在农村的粮库,房子在低洼处,一到雨天,雨水哗哗地涌进来,青蛙、叶子、泥土一起漂着,险些漫到床上。有人怕她沾到凉水,背着她走到高处。那一刻,她感慨,有人在帮助自己把事情干成,什么事情来了也不可怕了。
她不想将自己的人生卡在这关,发誓“死了也要把这件事弄完”。她开始调整自己的状态,白天干、晚上休息,时间延长了两年,她陆陆续续将它完成。
作品问世之后,引来惊叹。15公斤黄金、颗宝石,以及吴中凤的技艺与坚忍终于成就了九龙壁,在长1.米,宽0.米,高0.米的金属薄片上,她一共雕刻了条龙,其中,有九条大型蛟龙宛若飞腾于波涛之中。她在1毫米的金版,来回翻点錾,最高处高达25毫米,达到工艺的极致。故宫的专家们称从未见过这样的作品。
有人不相信这是手工做出来的东西,吴中凤不在乎,她觉得历史总会给出证明。有人看到消息,不惜以八千万来买,吴中凤没卖,她觉得不是钱的问题。
完成之后,吴中凤落下病根,医生劝她:“你是人不是神,该怎么活就怎么活。”她搬到北京郊区,花了十年,回到最初的状态。
游历
改革开放以后,工厂开始转型,制作楼梯生意。北京蒙镶的痕迹开始慢慢消退。
有一天,吴中凤从工厂的院子回家,突然问自己,天天干这个,我还没整明白呢。她不甘心自己的生命就此消耗在工厂无聊的工作里,发誓要把自己做过的北京蒙镶都搞明白。“人的一生只要能够活明白了,还有什么不满意。”
她开始到处寻找蒙镶的痕迹。每年春天和秋天,她去各个省市的博物馆转悠,寻找相似的物品,却一直找不到。之后,她踏入故宫,看到里面的文物,才恍然,“我要的东西恰恰是故宫里面的”。
只要挣了点钱,吴中凤就去考察。家人说,别人都是活了一辈子,而吴中凤却活了三辈子。她穿梭在北京蒙镶的历史之中,从唐代一直到今天,沿着丝绸之路,从西安一直走到西藏、欧洲。
追溯起蒙镶的源头,吴中凤一路追到了汉唐。由于不断吸收外来文化,唐代金银器的迅速发展,历史上的蒙镶与“丝绸之路”上古代欧亚大陆之间发展主轴密切相关,西方的捶揲技术、半浮雕嵌贴技术启发了中国的工匠。
吴中凤在西安法门寺地宫看到了蒙镶的前身。她当时为法门寺地宫金银器做复制品,其中一件作品为鎏金伎乐纹调达子,器具上所有鐕刻的手法,并非来源中原。套眼上的鱼子纹来源于意大利,鎏金伎乐纹调达子下方凸出来的部分如同裙子一般,这来自拜占庭,表面伎乐人物的造型来自敦煌壁画。
一路兜兜转转,年,吴中凤除了西藏,走遍了各地。她对西藏怀有向往,“就算我死在那(西藏),我也必须要再去一趟。”那一年,吴中凤的母亲突然去世,至亲的离开让吴中凤感到迷茫与压抑,她待不下去,想离开眼前的纷扰,起身去了西藏。
她来到西藏萨迦寺。
萨迦寺位于西藏日喀则地区萨迦县本波山下,“萨迦”意为“灰白土”。因本波山腰有一片灰白色岩石,长年风化如土状而得名。
在海拔米之处,吴中凤感到身体不适,她几天不吃不喝,脑袋缺氧,说话难以缓过来,走路如同太空步一般,晃晃悠悠。
一位主持带她参观寺庙,在大雄宝殿内,她看到一套藏传佛教的供器,眼睛就挪不开了,她有些发愣,眼泪立刻涌出。“这个东西一下就把我震醒了,我觉得在那里我找到了蒙镶的魂。”
她感受到一股力量,一下子把所有的未知和疑惑打开。当她感受到当地百姓虔诚信仰的时候,她突然明白了蒙镶的意义,蒙镶的图案中蕴含着一种精神象征,寄托人们对人间美好的期盼,由此沉淀出一种文化。
出了大殿,吴中凤抬头看天,天空近在咫尺,一片湛蓝。
日后,当她再次拿起蒙镶工艺时,她开始强调里面的力量和精神,教授手艺时,她试图告诉正在起步的年轻人这些图案背后的文化内涵和精神寄托。她觉得命运有幸,让她寻找到了生命以外的东西。
惹事
平日里,吴中凤喜欢穿十几块钱的布裙,手上戴一只两块钱的镯子,玉镯是她有一次在庙会淘的,大家不信,估价几千。她争辩不过,索性不和别人解释,“自个儿喜欢就好”。
有时候,一件衣服可以穿十年。在工厂时,工会主席与她开玩笑:“你的东西都可以搁在博物馆了。”
和金银打交道六十多年,她依然不喜欢金银首饰。几十年的时间里,她从来没买过首饰,唯一一次,是做完九龙壁之后,几个师父送的一块元的手表。
头发长了,她直接拿剪刀一剪。结果不小心剪斜了,一边长一边短,她忍不住懊恼。剪完后,她发现自己太笨了,“我应该把头发搁到前面来再剪。”随即,她决定剪个秃子算了,再一想还是不行,“要是儿子,孙子见到我该怎么办啊。”
在事业之中,吴中凤坦承没有遇到过什么失败,而家庭却成为她最大的遗憾。如今,回忆起往事,她些许愧疚,自己没能给孩子足够的爱。
小时候带儿子去游泳,她给儿子带上一个游泳圈,自己“嗖”的一下子跳到水中,走了两步回头,发现儿子不见了,走回去才发现儿子脑袋太小,从游泳圈下面出去了。
如今,她和自己的小孙子在一块儿,还总要有人在旁边看着。在家人眼中,她像是一个经常惹事的孩子,需要别人加以关照。
她就此从厨房和家务事里退出,又回到那个满是火光和金银器的世界。
儿子是看到母亲丁丁当当成长起来的,以前他不解,如今也逐渐懂得她的热爱与固执。年,他帮母亲申请北京市非遗项目,那一年北京蒙镶入选市级非遗名录。
隐居
60岁以前,吴中凤活在梦里,她不跟别人打交道,也没有人来往。几年前,她还理直气壮,对儿子说,你们这么俗,也不知道有追求。
因为制作九龙壁落下病根,她精神不能集中,脑袋里没有灵感。有一段时间,吴中凤觉得自己彻底完了。她歇了三年,从城区搬到了昌平的御马头,远离北京的拥挤和喧嚣。
两层宽敞的清代建筑矗立在温榆河河畔,她将改造成蒙镶博物馆。一层中间的屋子里摆放着她当年制作的蒙镶产品,左侧的屋子用于熬胶,右侧的屋子放置着各种工具用于敲打。屋前藤蔓交织,留下一片绿荫。
60岁之后,吴中凤开始选择接地气,和泥土打交道。
她带着自己的学生去庙会,看看市场都卖些什么。周末去附近的菜场买肉,卖鸡蛋,和种地的农民一起吃饭。围绕着屋子的一大片院子被她用来种植各种各样的蔬菜,几亩地之间种着一排排的玉米、豆子、黄瓜,鸡鸭在各自的泥土上走在走去。不远处是一片荷塘里,荷花开得正盛。
整个夏天,她晒黑了不少。在院子散步时,她看到草太多,就弯腰来拔草,锅坏了,她坐下来敲敲打打,把坏的地方补好,荷塘里,有新鲜的莲蓬,她便大胆地跨过栏杆,将半个身子悬在荷塘上采摘。这也成为她人生渴望回到的状态。
三年的时间里,她缓了过来,没事的时候,灵感会偶尔从脑袋里迸发出来。
有人请她讲课,被她拒绝了。她说,不是钱的事情,她舍不得自己的灵感。她追随三毛的足迹去过撒哈拉,偶尔想起那片广阔的沙漠时,她琢磨着用西亚的瓶子描绘那时候的场景。
时代滚滚向前,吴中凤也从历史中转身。她开始思考如何将蒙镶放入当下这个时代。金银质地贵重,她开始寻找多种材质。昔日北京蒙镶一直在做佛家供器,她转向更加平民、实用的东西,如茶具、经转筒。唯一没变的是北京蒙镶独一无二的技艺,在这一方面,她依然挑剔,精准。每一年,她做的不多,限量几套,之后,随着年龄增长,再逐渐增加。
她笃定,这些用心雕琢的物品会找到相应的人,当他和物品有所碰撞时,他就一定会买。
很多人慕名而来,希望可以学习手艺,她都一一拒绝。挑人,她总是选那些稳重,踏实,勤勤恳恳的人。不多,就两三个。她知道大规模地扩张并没有用,人潮来来往往,能定下心来钻研的人终究不多,她希望要做就得做好,永远做属于时代的最高技艺。
作为师父,吴中凤身上有一种明显的“江湖气”,“如果来一个真真正正打算做下去,跟着我,我替你担当。”她给出足够丰厚的薪酬,让他们不忧愁温饱,足够专注地注重手艺。
最终,她成为轻松自在的人。“你活着的过程,把你该做的,能做的都给做了。我觉得我的生命燃尽了,最后一天,消失了,就完了。”